杨意近期的一系列作品都是围绕光影的。投射在纱质窗帘褶皱上的光影,落在物品上的午后斜阳,窗玻璃上神秘的反光……那些光影隐隐约约、恍恍惚惚,你就要分不清哪里是艺术家笔下的光,哪里又是现实中的夕阳、晨曦。在杨意发表在网络上的作品局部图里,甚至更有迷惑性的,那些光影不再是附着在物品上的短暂的逗留,而是光与物交融在一起,失掉了整体的可辨识的形态,走向了抽象。
这可能是现实主义的抽象——是极端写实的画面,却带给观众抽象的感觉。因为你一下子认不出来这如此清晰的画面画的是什么。
这是否是一种新的抽象?
抽象是对表现对象的外形进行简化或重组安排所产生的视觉效果。然而这里,杨意并没有非常明显的简化或重组,她还是如实的描绘了事物的形象。只是这种形象就像某种悖论,也许在远处还能看见全貌,离得近了反而被局部所混淆、认不出整体了——她所选取的画面就像一个特写镜头,有时对准的是窗帘外的房屋,却对焦在窗帘上,让人看不清窗外的风景,只被帘子上滚动的光影所吸引,感到不知所措而莫名的美。
然而抽象不限于艺术,抽象也是哲学的根本特点。所以,或者杨意绘画带给观者的这种抽象更多不仅是视觉艺术上的,也是哲学上的。她将自己对光影的迷恋和对时间的思考带给了我们。
那些逝去的时刻还会回来吗?
杨意作品集的标题这样写道。记忆与现实,艺术与生活。也许她的作品就是想要抓住瞬间的努力。时光流转,我看到她笔下描绘的光影,超出了画面撷取的框架,在空间中移动起来,奔流不息的时间、光影、生活……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——消逝的时光就像眼前的流水,昼夜不停。
苏轼在《赤壁赋》中,曾这样感叹:“客亦知夫水与月乎?逝者如斯,而未尝往也;盈虚者如彼,而卒莫消长也。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,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;自其不变者而观之,则物与我皆无尽也,而又何羡乎?且夫天地之间,物各有主,苟非吾之所有,虽一毫而莫取。惟江上之清风,与山间之明月,耳得之而为声,目遇之而成色,取之无尽,用之不竭,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,而吾与子之所共适。”
如果从事物变化的角度看,天地的存在不过是转瞬之间;如果从不变的角度看,则事物和人类都是无穷尽的,不必羡慕江水、明月和天地。
杨意的绘画以作品集的标题叩问逝去的时刻,在对于窗外景色的不断描摹着中引起人们的观察与思考。昨天的此时与今日的此刻有何不同,今天是昨天的重复吗,我失去的那份情感还存在于世间还是消散在风中,我童年的某个瞬间为何出现在梦中,你梦中也会有不知名的山河吗,人能不能始终生活在过去,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。
我看到杨意这系列的作品中有几幅都描绘了类似的、相同的风景,她说她通过重复画一个相同的场景来捕捉这张照片,重复描绘同一个场景类似于重复经历同一段回忆。哲学家已经说过,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。而艺术家却知其不可而为之。她想要接近记忆、接触记忆,她用图像记录真实、记住真实,可是她选择的图像却不是一个重大的时刻,而是一个普通的时刻,是每天我们无意间瞥见的无数瞬间之一。杨意将它固定、确定在画布上,这没有代表性的一刻似乎正是每天没有代表性的普通的日常生活,而重复又给这一刻带去纪念意义,在画家和观众的凝视中,这一刻窗帘上的光影缥缈而神秘、窗外的楼房模糊而不平常。
事实上,我们生活中也有一些场景是重复出现的。有时是一种特定时刻的似曾相识感,有时是过去没有解开的问题会再次袭来。然而你希望它回来的那些时刻,却始终在记忆深处,渐行渐远,你走近、它走远。当你靠近本质,便会迷失于局部,认不出整体,当你想靠近本质,本质便弥散开来,散落在光线中。
杨意画中会有一些特别的元素,那些窗台、栏杆……那些一般构图所避免、所排除在外的一切条条框框,杨意却张开双臂欢迎它们,并将它们容纳进她的画面,而且竟如此亲切自然。它们就像在那里等待杨意一样,它们也在等待我们,等待我们去发现这奇异的美。
然而这种美的源头在哪里?
在我所了解到的杨意较早的一件作品中,一个女孩坐在桌前,身后的墙壁、她的T恤、皮肤、桌上的相机,由远至近都笼罩在淡紫色的光中。她的眼神似乎没有聚焦在任何物体上面,她在那里,又不在那里。而墙面除了紫色外,还有一块蓝、一块绿、一块红。用色大胆、自我,却又和谐。还有名为《楼梯》的两张小画,那些窗框和台栏已经进入了她的画面,而延续之前的、对比强烈的用色在这里更显现出画家对于光线和色彩的敏感。也许这就是杨意追逐光影的某种起点。
另外,还有两张炭笔素描给我留下印象。在杨意的作品集里,她同时展示了素描画面本身和素描在另一张白纸上留下的印痕。这样的镜像设置充满意味,同时展现出清晰与模糊两张素描,在你头脑中记忆是清晰还是模糊呢,也许后者更接近真实的记忆。而这种清晰与模糊的游戏在画家之后的创作中也保留了下来,例如清晰的窗帘上的光影和模糊的窗外风景。艺术是指向真实的谎言,艺术骑跨在真实与虚幻之间,它可以自由穿梭、并驾齐驱。
杨意的绘画大部分是参照照片的,然而她认为作品与照片又不太一样。绘画与参照对象,即照片、影像等图像信息之间,是什么关系?
一般对于图像中的大部分信息,绘画还是如实描绘的,如构图和主要对象,然而色调、次要对象等都可以根据画家的趣味和意志而改变。当下,很多画家都使用照片作为绘画创作的参照对象,他们往往自己请模特、拍摄、修图,于是画家也成了摄影师。拍照片似乎也成为画家的一次草图。对于拍好的照片,画家还是可以任意添加或删除某些细节,简化或增加某些层次,杨意也说她绘画中的颜色主要还是基于自己的色彩感觉。
据说小津安二郞拍摄电影时,上个镜头里人物左边的杯子,下个镜头就放到人物右边去了。小津说,因为好看。确实,艺术家就是作品的上帝,一切为了自己的美学思想服务。你所选取的镜头或拍摄的照片,首先就是一次创作,而面对照片的最终创作,写实或是写意,冷调或是暖调,抽象或是具象,更体现出艺术家的观念。
杨意曾推荐我一部十分小众的电影,叫《鬼魅浮生A Ghost Story》。电影讲述人死后,他的鬼魂存在于世上的时光。鬼魂守护生前爱人,直到爱人搬家,鬼魂却不能离开,直到房屋被拆除,鬼魂亦不能离开,直到看过沧海桑田,是谁说了一句“他大约不会回来了”,一语点醒梦中人。鬼魂突然一瞬间消失,魂飞魄散,鬼魂顶在头上的床单落下来,一地心碎。鬼魂是只有回忆的,追随回忆只能不断向后。我追随时间,就一路向前。而你,追随光,则漫长又短暂,在时间中短暂停留、在记忆里漫长回味。那午后的光景、睡前的时光、清晨的片刻,你的脑海中划过了什么样的场景、身影、言语,那些逝去的时刻,都在画面中的一块块光斑里,凝聚与沉淀。